会贯穿整个生命时,再猛的收回,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。
黑子被泡到发白肿胀的脸还能时时出现,公子就意外地走了。时年再次被推挤着掉落颠沛的江流,不知去向何处,不知会不会和黑子一样,也不知那该死的旧日,会不会重新找上他。就这样被你拉我扯地回到瑶里,再回到景德,再回到云水间,再回到湖田窑,一切的一切终究尘埃落定。
他有了新的使命。
找到内鬼,为公子,也为自己。
可是怎么会有内鬼呢,时年怎么也想不通,有谁能够背叛徐稚柳?为什么?他把所有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,第一个怀疑的人当然是徐忠。
公子不是大东家的亲生儿子,说是子侄,隔得有些远了,同门不同亲。数年下来随着公子日渐在窑口有了话语权,大东家对公子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。
公子若娶了阿鹞,入赘湖田窑,或许大东家能得以欣慰,少些技不如人的不甘,偏偏公子不受大东家摆弄,对于重新参加科考一直存有执念,这么一来,多年精心栽培岂非一场空?大东家有所怨念也正常。
大东家曾偷偷截下杨公写给公子的信,显见不想看到公子参与官僚斗争,倘或大东家知道公子私下与夏瑛有所往来,是否有可能如法炮制偷走信件?只是,偷走了又能如何?为此和公子争执,公子觉得仕途无望,一气之下投窑自尽?
不对不对,大东家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避免和太监发生冲突,担心被太监报复,对于公子,大东家始终是想留在身边继承湖田窑的,绝不会伤害公子。
大东家若当真对公子起了断念,在公子死后又怎会公然和太监对着干?
后来时年听到窑口陆陆续续有人议论,说大东家这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,公子一走,湖田窑后继无人,还管什么太不太监的,反正再也不会是安庆窑的对手。
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,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对公子有愧吧?斯人已逝,当年种种,不过浮云。比起人好好在眼前,有什么是重要的?
民窑之于民权的斗争,生而为人的清白与公正,那些东西真的重要吗?
时年看到徐忠抱着酒坛子,在廊下一夜一夜,对月无言,叹笑奈何,人之一生,所求究竟为何?
或许活成徐稚柳那样,也是一件幸事吧?至少他知道路该往哪里走。
这些年得益于徐稚柳对湖田窑口殚精竭虑,寤寐思服,徐忠已然迷失了,在麻将桌上浑然忘我地失去了一家之主的筋骨。只当用在最前方挡风的幡子倒下,这份维系数十年的家业遭到歹人觊觎时,久而麻木的筋骨才开始活动。
那时候他或许能够发现,王瑜引颈自戮,梁佩秋公开皇瓷技法,玫瑰与翡翠时隔数百年的再现,于天下窑口而言,是一个多么多么美丽和珍贵的瞬间。
而这样的瞬间,是靠血和泪挣来的。
民窑需要脸面。
脸面就是正义。
委于太监,放低民权,纵容三窑,无视九会,这个瞬间绝不可能来到。
那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,徐忠发现了,时年也窥探到了,离公子他们都更近了一步,徐忠开始试验世间最顶级的釉料,时年也开始学习窑口事务,即便黑夜里不再有一盏灯照亮前方,他们的原野也仍是广袤的。
然而这一切,终结于真正的内鬼。世事皆如此,不弄人反倒不成活。
兴许执念太深,时年死活不肯走那奈何桥,于是老天爷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见到了公子。
时年虚飘在空中,盯着那张和公子截然不同的脸泪流满面。那时已经过了他的头七,应该还没满四十九日,约莫是大游行暂且告一段落后,公子到他坟前上了一炷香,身边还捆着一个张磊。
张磊憔悴不堪的样子,让时年想到了当年被水泡发的黑子。黑子太丑了,丑得让时年难以忘怀,可张磊再怎么委顿落魄,他的脸也比黑子好看太多。
黑子死得有多惨,张磊就得有多惨!
时年知道,公子这是为他做主来了。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,始终只有在公子面前,他才是那个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的被保护起来的小孩,始终只有公子,世上唯一的公子,会为他,为和他一样的黑子做主。
始终只有徐稚柳,温暖过他们的生命,他们那如草芥一样卑贱短暂的生命。
时年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,那时间里,徐稚柳仿佛有所感应,就那样沉默地站在他坟前,手指一点点描摹碑上的刻字。那字也是徐稚柳为他刻的,某年某月某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