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要守本分,对亲人要亲,对百姓要善。可臣这双手,一边握着母亲的帕子,一边握着弹劾舅父的奏疏,才明白 —— 清廉不是心硬如铁,是明知痛也要把私情往后挪;铁面无私不是没有眼泪,是把对亲人的眼泪,换成对百姓的亏欠。” 他抬起头,眼中映着夕阳,“母亲若在,定会说臣做得对,她一辈子疼惜百姓,断不会让舅父用灾民的命换银子。”
萧桓望着他,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份未散的哀戚,却更看清了他眼底那份 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 的坚定。他忽然想起元兴帝萧珏曾说 “法者,天下之公器,不因亲疏而变”,此刻才算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的分量。“卿说得是。” 萧桓声音沉沉,“所谓铁面无私,从不是天生冷硬,是在私情与公理之间,选了更重的那头;所谓清廉,也不是不近人情,是把对一人的小爱,酿成了对万民的大爱。卿弹劾的是柳凇,护的却是黄州府千万条人命,这才是真正的‘守本分’。”
没过几日,秋决的日子到了。柳凇伏法那日,天色阴沉,寒风卷着落叶掠过刑场。谢渊换了身素色长衫,悄悄站在刑场外围的人群里。柳凇穿着囚服,头发散乱如草,往日的官威荡然无存,唯有见到谢渊时,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光亮。他被押到断头台上,隔着人群望向谢渊,嘴唇翕动着,声音被风声吹散,却依稀能辨出 “对不住” 三个字。
谢渊站在原地,望着舅父苍老的面容,想起小时候舅父背着他走过青石板路,糖葫芦的甜香漫了一路;想起母亲临终前,舅父握着她的手说 “定会照看好渊儿”。可那些暖意,终究被贪墨的赃银、饿死的灾民、染血的长江水冲得一干二净。当监斩官的令牌落下,他默默闭上眼,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,滴在冰冷的石板上。
“渊儿,舅父错了,你做得对……” 柳凇最后的声音飘过来时,谢渊转身离开,没有回头。阳光挣扎着从云层里漏出一缕,照在他素色的长衫上,拉出长长的影子,像一道沉默的界碑,隔开了私情与公理。
柳凇伏法后,玄夜卫很快从镇刑司银库追回了五万两赃银,萧桓当即下旨,命郑辰带着银子星夜赶赴湖广。黄州府的灾民们终于领到了救命的粮食,捧着白花花的糙米,跪在临时搭建的粥棚前,朝着京师的方向磕头,额头磕在泥泞里,溅起细小的泥点。有老人颤巍巍地念叨:“谢大人,您是百姓的活菩萨啊……”
谢渊回到都察院的那个深夜,将母亲的旧帕子小心翼翼地折好,放进贴身的锦囊里。他走到案前,推开堆积的卷宗,拿起笔蘸了墨。烛火在他身后摇曳,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,挺拔如松。案头的识墨石还带着硫黄墨的青痕,那是柳凇账册上的罪证,也是他心头永远的印记。他提笔在新的卷宗上写下 “江南盐税案”,笔尖落下的瞬间,坚定得没有一丝犹豫。
窗外的月光漫进书房,照在他微驼的肩上,也照亮了案头那盏彻夜不熄的灯火。这灯火映着他的身影,映着堆积的卷宗,更映着他心里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:母亲,舅父的罪,臣替他偿了;百姓的冤,臣替他们讨了。这风宪官的路,臣会一直走下去,直到人间再无冤屈。
片尾
德佑二十五年夏五月,湖广参政柳凇因贪墨赈灾银、草菅人命被判斩立决,镇刑司千户王彪、湖广巡抚等涉案官员皆被革职查办,追回赃银五万两,全部发往湖广赈灾。帝赞谢渊 “大义灭亲,铁面无私”,晋其为吏部尚书,谢渊固辞不受:“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,不敢居功。” 湖广百姓为谢渊立 “公道碑”,碑上刻着 “谢公虽劾亲舅,实救万民于水火”。
德佑帝萧桓在《御批》中写道:“谢卿弹劾亲舅一事,朕初闻之,惊其勇;再思之,感其诚;终悟之,知其仁。所谓勇,是敢逆亲情而护法;所谓诚,是不避嫌疑而举罪;所谓仁,是舍小亲而全大爱。此三者,非大忠大勇者不能为。”
卷尾
《大吴史?谢渊传》载:“渊巡抚湖广,查得亲舅参政柳凇贪墨赈灾银,遂劾之于朝。时人皆谓其无情,渊曰:‘非无情也,情分公私,公情重而私情轻耳。’ 柳凇伏法,万民感泣。” 后世论者谓:“谢渊之铁面,非天生冷酷,乃以公义为心;其无私,非不爱亲人,乃以百姓为重。大吴之法纪严明,自谢卿始;官场之风气清正,亦自谢卿始。”